年雪
暴雪卷席了一整夜,将院子填平了。前一日还瘫在院里的爆竹屑、大红对联被风扯掉的碎纸片、无聊地栽歪着的枯草,以及被家人泼出去的把雪染得焦黄的脏水都覆了。雪人又胖了一圈,鼻子也不知掉去哪儿了。
平野里的麦穗、稻秧都望不见,只剩下小山包一样的玉米垛子。
远方山上,灰突突的树,都被重包了一层白,连青黛的老松也没放过,怕是觉得他这墨色还是显眼了,硬是为他披了一件白外套。
大人戴好棉手套,拿着半人高的铁锹用力推开门前的雪,不一会儿,睫毛便挂了一层霜;小孩子也戴着新买的熊猫手套,扛着自己半身高的小铁锹,到大人推开的雪堆里玩闹。
台阶上的平平的雪硬是被推到了一边,好不容易平了的院子,又不规则起来了。
院子外,没过膝盖的雪,不知被谁开出了一条窄窄的路。从窗子远远望去,一前一后的行人都像排着队走的,望不见腿,半身都像是没在雪里了。
早饭时间到,噼里啪啦的爆竹音在四下里响起,一波接着一波。有时接续着,有时交叉着,却是被院子里的狗吠打破了韵律。房门口新砌的雪堆被染了一层碎碎的红,不知谁把糖葫芦也插了进去。
爆竹音落下的院子是静寂的,吃饭的碗筷声,喧闹声都被紧闭的门窗堵在房间里了,想要走出屋子还要闯过一道挂在门上被子似的帘子。
碗筷一落,小孩子用身体撞开了那被子一样的帘子冲了出去。
午时近了,方才还倦极了日头精神起来了。大人房前站上板凳,小心地打下檐上挂着的冰溜子。小孩儿牵着大黑狗到雪里打滚去了,前夜刚炕干的棉裤又湿了一半,帽子手套都埋在雪里忘记了,过会儿拽出来要挂着冰碴儿的。大黑则给那一整片一整片的白,踏了相交的两条浅坑后,回到小主人身边打滚。小主人想站起来,立刻又被大黑扑倒了。
他们闹到大人喊着才回去。大黑被牵了链子锁住了,小孩儿被批了一通,然后爬到炕上炕裤子去了。
屋子里闹哄哄的, 大人在地上支了桌子打着麻将,几个小时都不挪地方。 小孩子脱了只剩线裤线衣在炕头打闹。 外屋地的柴火烧得正旺,大锅里的水“扑腾扑腾”地沸了,孩子的姑妈撂了抓来的牌出房间去看,立刻有人接了她的位。
不一会儿,大锅菜炖上了;再过一会儿,香味飘满了厨房,飘到了内屋,就是飘不出那厚厚的被子一般的门帘子。
姑妈一边喊着“开饭啦!”,一边遣了人再去放鞭去。桌子上的麻将被麻将布子包着撤走了,换成了碗筷。一张桌子不够,又在炕上支了张小的。大人围着大桌,小孩儿围着小桌子坐着。一盆子一盆子的菜被端了上来,白酒倒好了,没有寒暄,由着窗下鞭炮的音便开席了。大人只顾着喝,小孩儿只顾着吃。小孩子吃完了又跑到外面去了,大人这边的菜还没怎么动呢。
雪堆里的糖葫芦被拔了出来,剥去了塑料外衣,一口一个地瓜分掉了。
黄昏的橙色染了下来,由山顶而下,覆过平野,覆到大黑的头上了。覆得广便稀了,掺着灰淡了下去。最后,连那灰也黯了下来。
空旷的院子当间被立了几个二踢脚,由一个大孩子捂着耳朵点着了,一束光笔直窜入黑里,挤进了漫天的星。几颗星星都被那声音震得颤了,一眨一眨的。然后又点了一束呲花,每人分了几根,攥了两手,在雪里挥着舞着。再爬到墙头上去看镇里放的烟花,离得远了些只能见望见烟花的顶,红的,绿的,黄的,紫的 ,有像花一般绽开的,有像孔雀开屏的,有的像黄色的小蜜蜂舞成一团,就是听不到那嗡嗡的声儿,有的像蛇一样蜿蜒着向着黑里窜。
冬日里的热闹来得快,冷得也快,前一时间还抱着胳膊站在街上卖呆儿的人群,不多久便散得净了。小孩子们回到热炕头上把电视打着,就着激烈交合的麻将声,沉浸在那热热闹闹的歌舞升平里了。
这股喧闹又被那被子一样的门帘堵着,出不了屋。里面再如何喜庆,也干扰不了雪夜的安宁。上头由半牙月携着漫天的星守着,底下的雪静静地凝着,将一整日的喧嚣凝下了,将一片儿里的生机凝下了,将这一整年的日子凝在这里了。
屋子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,连着屋子里的喜庆灭了。
只有大红灯笼还在肃寒里安宁地挂着。
(于 2016年 上海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