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. 生日,自杀
隔天便是我生日,我妈难得请了假,并且人生中第一次给我买了一个生日蛋糕,还点了蜡烛。我忘掉了那个“神经病”的事情,欢天喜地地吹灭了蜡烛,可随后她的一席话让我的欢喜也如蜡烛一般瞬间冷却了。
“明年你生日正好是在高考成绩出来之后了,也正好是办升学宴的时间的。你考得好,我就再给你买个超大号的蛋糕,好好的给你庆祝一下。要是考的不好……你自己看着办吧!”
“你自己看着办吧!”
这句话我从她口中反反复复听了有十多年,十多年来她的心情就如过山车一样,永远随着我的成绩而定。好像我只有成绩好的时候是值得她爱,值得她关心的,成绩不好的时候,无论是生日节日甚至是生病她都是保持着冷漠的态度。
究竟好到什么程度才叫好?这也是我所摸索不清的,小学只要比别人家的孩子好就可以了。初中以后大多数“别人家的孩子”都被我远远地抛在了后面,再无可比性,她的教育水平也对我的学业再无指导价值,只要我保持住一个稳定的名次即可。可偏偏我的名次就是极不稳定的,稍稍有些下滑,她便开始怀疑我的学习状态,便要到学校找我班主任谈一谈。
班主任也是个极阴晴不定的,平时看起来和和善善,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,其实是个死脑筋的,听不进去别人所说的半句话。一不顺心,发起脾气来就像个骂街的泼妇,要十分地警惕着她的高跟鞋。还好那时候豆腐渣工程概念尚未普及,桌子黑板的质量还算过硬,竟然抗着他的高跟鞋整整三年仍旧屹立不倒,也无损伤迹象。
但她对我似乎很放心,几乎是放养的状态。在其他人常年煎熬地苦受着她的唠叨的时候,我还真没有怎么被她说过。每次我妈找她也都是被她一脸不耐烦地打发回来了。
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有没有看出我面上表情的变化——她是从不看的。无论是我,还是我这个人,她都会忽略不见。她关心的只是我成绩单上给出的那几个数字,每次拿到手中总要揣摩数日——如果她当年也能这么专注也不至于初中就辍学了;以及每天晚上每个假期我是不是都老老实实地坐在书桌前;她勤于翻看我手机,只为看有没有男生的照片,有没有男生给我打电话发短信;翻看我日记里有没有写什么不该写的内容……如果不是那是时候的监控器很贵,她都想买一个装到我房间里来。
学习学习学习学习学习……
学习的意义究竟是什么,我不知道,她更加不知。
可惜的是她那时候工作繁忙,难得有休息的时间,周末的下午常被一个电话召唤到公司去了。她公司在外县,想要临时突击回来也不容易。县城里的她眼线又很少,我才有机会正大光明在外面浪。
很多时候,我徘徊在街上无所事事,只是因为不想回到那个所谓的家而已。
那个家总是一股阴沉沉的潮气,窗子的朝向正对着对面新起的高层,把阳光彻彻底底地阻绝了。我爸常年在外,甚少归来,我和我妈都是早出晚归。
这是他们俩为了方便我上学买下的学区房,也还算花了不少钱。每次她不高兴也会把这个拿出来说话。
“我们买房子都是为了你啊!我们起早贪黑上班也都是为了你啊!我们活着就是为了你啊!!为了你!为了你!为了你!……”
每次她这么喋喋不休地絮叨着的时候,我总是强迫性地给自己脑子里塞些东西,试图转移注意力。我是不会与她吵架的。这近二十年来都没吵过,以后也不会吵。我深知吵架是无用的。但我却是也是想不通的,父母为什么要为了孩子而活?没有我的时候他们是怎么活的?仅仅是为了做好铺垫迎接我的到来?如果我死了呢?
我想起她曾经在看过我的成绩单后阴沉着脸说过的一句话。
“如果我是你的话,我就去跳楼自杀!”
我当初为什么没有听她的话,去跳楼自杀呢?因为我找了一圈,没有楼可以跳。那时候家里住的是山顶的小平房,周围都是村落。
高三的第一个周末,魏德将我约了出来,他似乎是想替韩复的事情向我道歉。我差点脱口而出问道,韩复是谁?但随即又回想起那个神经病来了。
“韩复啊,他是不是神经不正常啊?我究竟是怎么招惹到他了?”
“他最近是不太正常……他其实一直都不太正常,只是这些日子问题更严重了。”
“他怎么了?”我很少见到魏德这么认真地谈起一个人。
“跟家里彻底闹翻了!现在连家都不回了,整天拎着个书包,徘徊在外边。”
所以他的衬衫才脏成那个样子?
“他为什么要跟家里闹翻?难道是因为抽烟打架被发现了?”
“不是,那种事情,他爸妈才不管!甚至是连他回不回家他爸妈都不管!他爸妈是只要他成绩好,一切都OK!”
“他的成绩还不够好吗?!”我不禁讶然。
“还不够!他爸妈就是一心想让他进T大,我们学校每年能考进T大的,最多也就五个人,所以必须保持理科班年级前五才行。他已经连着两次二十开外了。被他爸妈骂得很惨,还动手打了他。她妈我见过,发起病来,可比你们班主任彪悍多了。初中有一次,他妈就站在走廊里拿高跟鞋踹他,踹得那叫一个狠。连他班主任都看不下去了,但又管不了,那毕竟是人家的家事。”
被他这么一说,我瞬间就觉得我妈简直就是天使。
“就因为他家里这些乱糟糟的事情,我们初中起便开始带着他抽烟喝酒打架泡网吧……”
“就是不谈恋爱?”
“对,他是没谈过恋爱。不敢谈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妈的缘故,他从小就有点怕女生,离得远远的,话都不说。高中好一点了,追他的女生也不是没有,但就是不肯谈。估计还是有阴影吧。”
“你们带着他出来混,不怕影响他成绩?”
“让他发泄发泄呗!成绩这种东西没准儿的,这是韩复说的,我是不知道,你逼死我也达不到他这个水平。再说,你也逼不死我。韩复就曾经被他爸妈逼死过。”
我心里一紧:“他自杀过?“
“嗯。初中的时候。”魏德又换了一根烟来抽,先前的那根烟被他摁灭了。这已经是第三根了。魏德抽烟总是很快,一根没抽完就换另一根了,看上去就很浪费。韩复不一样,韩复像是在慢慢品的,品得很细很忧郁,也不知道是在品烟呢,还是品他这短短不足二十年苦味掺杂的人生。
当你觉得自己的生活境遇悲惨的时候,想想那些比你更悲惨的人。这虽然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,但总比你自欺欺人地顾影自怜好得多。这是韩复对我说过的话。与他相比,我的生活确实要好得多。我母亲只是不懂教育而已,与他父母近乎变态的偏执相比,确实算不得什么。他父母都还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,都是只差一点与T校失之交臂的。
韩复小学时在县里便被算作是公认的天才了,脑子极聪明,学习能力也极佳。或许是他父母看到了一点希望苗头,便逼着他以T校为目标,以弥补他们当年的遗憾。只要韩复的成绩在他们所划定的范围内,韩复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。他们的家境在县里算是十足的优渥,只要韩复成绩达标,他们可以满足他的一切要求。
小学的时候,韩复的成绩一直都是全校第一。所以他学习生活地很自在,几乎没有什么烦恼。初中之后,父母对他的要求仍旧是第一,他开始发觉不对。达到他们所要的第一的时候,他仍旧是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。一旦越出,得来的则是越来越歇斯底里的责骂甚至殴打。
“他现在已经好很多了,初中那时候才是十足的问题少年,天天因为打架被叫校长办公室,还曾把学校的玻璃砸碎过,换作一般学生早就被开除掉了 。”魏德冷笑道,“就因为他是韩复,他有能力考到全校第一。我看他只要不杀人或者把学校的大楼炸掉,这小子都不会被开除的。”
“就算被开除,也会有学校抢着要他。”我补充道。我是深知我们这个小地方的学校对于亮眼的成绩有多渴求的。
“不过我确实没有想过这小子真的会想要自杀!”
魏德又换了一根烟,与我讲了起来。
“那次他是第几来着,第八还是第九?总之是他初中最差的一次了。他被他爸打了,竟然还打了回去。那小子当时就有一米七几,和他爸一样高,又是打惯了的。要是真的打起来,他爸还真的未必能打得过他。”
“他真的打了他爸爸?”我有点不太相信。
“我不知道,也有可能稍稍反抗了下,她妈就开始歇斯底里地摔东西,把家里能摔的摔了一半。他就从家里逃了出去,逃我这儿来了。那时候已经是半夜九点多,我爸妈都不在家,我自己一个人闲的无聊在看电视。他来敲门,我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又是被他爸妈打了。我让他在沙发上坐着,去烧壶水的功夫,他就不见了。茶几上的小刀也不见了。”
“我第一反应是他要去捅谁,赶忙追了出去。叫了朋友找了他一晚上也没找见,直到我爸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,他原来根本就没出去,就在我家厕所把腕给割了,要不是我爸临时有事儿回家发现了,他没准就真的死了。”
“那之后呢?他爸妈有对他好些吗?”
“没有,还是那样。不过那是他第一次学会不回家,总蹭在我这儿。我爸倒是对他好得很,恨不得韩复才是他儿子。我爸总说他是天才,他自杀,我爸说那是天才必经之路……”
“韩复现在还在你们家吗?我听说你们闹翻了……”
“也不算是闹翻吧!只是上次那件事情让我很生气而已,暂时不想理他……不过这小子现在也是挺可怜的,他爸妈把他生活费都断了,开始在网吧厮混,混到手里一点钱都没有的时候,去找校长,校长就给他找了间空宿舍住了,还让他免费在食堂里吃饭,对他也真是够好的了!”
“他自己一个宿舍?没人跟他一起住?”
“看他现在那张脸,谁敢跟他一起住?他家里的事儿班级里的都知道了,以前自杀的事情也不知道让谁给说出去了,本来哪件事是学校怕影响声誉给硬瞒住了,知道的人应该不多才对。他朋友本来就不多,就我们这一票儿人……除了几个暗恋他的小女生,也没谁对他好的……”
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是表示同情,还是表示怜惜呢?第一次见到韩复的时候,完全没有想过他的背后会有这么多的故事。那时候他的脸还没有那么阴郁,只是有一股淡淡的忧郁感,第一次望见他的眼神里,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豁然明晰,如今已是再也不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