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. 衬衫,烟,打架
最终,韩复还是没有爬上来。他拉了拉我的手,试了一下我的力,便放弃了。
“算了,你拉不动我的,我若太过用力了,会把你也带下来的。”
他缩了手,退到了一边去的时候,我发现自己 陷入了另一个 困境——我下不来了。
我把另一条腿挪回来,准备向下蹦的时候,又有些胆怯了。从小怕高,站在家里五楼的阳台上都不敢向下望。之前借着韩复的身子爬上来的时候,目光是望向远处的,感觉不到什么。待到要下来之际,望了一眼垂直的地面,忽然觉得蓦地高,迟迟不敢挪动身子了。
“你怕高?”韩复忽然问了一嘴。
我没有答话,目光仍旧望向地面,纠结在胆怯与勇气之间。
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某一时刻的害怕真的是没由来的,从这么矮的地方跳将下去,至多不过崴个脚或摔伤而已。但就是害怕,这害怕时刻揭露着真实懦弱的自己,让你无地自容,为自己感到羞怯,这羞怯又再次助长了害怕的心理。
“要不要我抱你下来?”韩复又问道。
多年后我回想起当时韩复的语气,应该是关切的。但当时的我就是没由来的一股怒气,像是被嘲笑了,想都没想就跳了下来。
韩复愣了一愣,随即大笑了起来。我知道他在笑我,可是饿着肚子再加上一番折腾早已没有了反驳的力气。
“满足了?”韩复问我道。
满足?远远没有!我确实是望见了墙那边的东西,可不妨墙的那边还有一堵墙,更可恶的是那堵墙的那边还隐隐可见银灰色的房顶。好奇心愈加强烈,一旦被勾起,就再难以平复了。
心里想着日后要想尽办法探个究竟,当下填饱肚子却是要务。韩复也没吃午饭,我们便在附近的马路边随意找了一家面馆坐了下来,就算是彻底相识了。
我问韩复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,他说那个地方是他回家的捷径,从丛林里穿行要比饶大路走近得多。至于他为什么会靠近那堵墙——
“因为尿急想去小便而已。”
我被炙热的汤重重呛了一口。他则是一直在笑,也不知是在笑我,还是在笑他自己。我又问他怎么和魏德认识的。
“小时候就认识了,小学在一起,初中一个班,高中还是一个学校,不熟悉就怪了!”
我吐槽道:“也不嫌腻!”
他哈哈两声道:“也是!”
眼见一碗面见了底,韩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“白鲨”来。那是高中校园的男生间里最流行的烟,六块钱一包。对成年男人来讲是不堪入目的便宜货,但对口袋里并不富裕的学生来说,算是装逼的利器了。
我却没有想到韩复会抽烟。他从前给我的感觉是那种好好学生,不抽烟,不喝酒,不打架,不泡妞,专心致志地扮演着好孩子和好学生的角色。
我知道很多这样的人,他们似乎着力地扮演着好学生的角色,上课拼命地举手回答问题,下了课第一时间冲到老师面前问问题,认真做笔记做作业,尽管那作业并不总是对的。奇怪的这是部分人,成绩永远不会是最靠前的,也不会很差,反而是处在一种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。
韩复是理科班,理科班的尖子班。我对他们理科班的情形不甚了解,我们班常年保持年级前几名的,都是些脾性的:上课睡觉玩手机,公然地谈恋爱,公然和老师对着干。因为成绩好有了“豁免权”,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。
我不知道自己算作哪一种,但绝对不是前一种——“努力”这个字眼,在我身上就没有存在过。与之相应的就是成绩十分不稳定,好像过山车般忽上忽下。
韩复抽烟的时候,是将背靠在椅子后背上,头微微低着,夹着烟的右手悬停在左肩前。这个姿势让我想起了张国荣那张经典的遗照,也不知是不是刻意模仿的。
我想起了不久前看过的小说里的一句话,“那个穿着白色衬衫的,如他的衬衫一般白得忧郁的少年。”
韩复确实有些忧郁的气质,但那白衬衫真的脏得不成样子!
“你和魏德谁更能喝?”
韩复笑了笑:“魏德吧!他十瓶不倒的,我是自愧不如。”
“那你呢?你能喝多少?”
“他的一半多点儿,六七瓶吧!”
“魏德换了多少个女朋友了?”
“不知道,好像每年都有那么三四个的样子。”
“你有女朋友吗?”
“为什么没有?”
“无聊!”
他的烟抽到一半便扔掉不抽了,盯着我那半碗面,似乎在等着我吃完,但我却已吃不下了。
那时我们还不熟,没什么好谈的,话题绕来绕去都绕不开魏德,干脆都缄口不言了。我与异性素来是相处不好的,对方若不开口,我便无话可说。与魏德交往的时候,他总是抛出自认为很有趣的话题,一个人大谈特谈,我尴尬地陪笑,笑着笑着脸都僵了,便再也笑不动了。
韩复似乎不太爱讲话,我们之间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的。
吃完饭便各自回家了,临走前他只说了一句话。
“下次再想翻墙的时候叫上我,我会保证不会让你摔下去的!”
当时高中校园里的男生为了泡妹子都很会说话,试图将每个女孩子都捧上天。类似的话我早已听过无数遍,自然也不会太往心里去。
只是这个男孩子和印象中的他反差如此之大倒是让我印象深刻,倒还是应了我那句话,这个学校里成绩顶尖的这些小孩子,果然都有些脾性。
我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韩复的“脾性”是在两个月后,临近暑假时。所谓的暑假只有两个星期的假期,却是高三前最后一次假期了。过了这两个星期便进入到了所谓的高三。高三,用我们班主任的话来讲,是一场你不得不自愿被关进去的监狱,高一高二则是对即将到来的监狱生活的一场演练。
高二暑假前的周日下午,趁着我爸不在我妈又被公司召唤去的时间溜出去逛街。那时候的逛街,真的就是沿着大街闲逛而已,因为口袋里没有钱,只有用来填饱肚子的一张十元大钞,攥在手里攥着。
在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之前,我丝毫没有意识到县城竟是这般的小。一条主干大街二十来分钟便可以走到头,算是横跨整个城市了。那时候天真地以为城市都是这样子的,你熟悉它的每一条街,每一个小区,每一个商店,甚至是一棵树,一个盆栽,还有每一个人。
狭小的城市里总会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在,你或许与这个人相识,或许并不认识。但同住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城市里,总会有擦肩而过的机会。你对这个城市的熟悉是真的熟悉,熟悉到找不到一种贴切的词语来形容他。
我在一个书店后面的小巷子里看见到了魏德。似乎是有一阵子没见到过他了,尽管他就在我隔壁班级的隔壁,一直想着有机会问一问韩复的事。然而人事怪就怪在此,那么近的距离见不到,却会在城市的另一角偶遇。
我看他那一副模样就知道他刚跟人打了架,或许是刚刚打完,他身边还跟着几个男生,都一个比一个狼狈,口里也都还骂着——目测是没打过对方。
我对魏德打架的事情早已习惯,每次望见他脸上又肿了一块儿就不禁开口问道:“又输了?”然后魏德便会慢悠悠地给我“普及常识”说:“打架这种事情没有输赢,痛快就好!”
可是输了就是输了,打得过也不至于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吧!
打架这种事情似乎是在校园内外都消匿不掉的事情,身为一个女生是永远理解不了男生的打架理由的。然而学校里男生同样无法理解女生,我也无法理解,我曾亲眼见到过一个女生被堵在了厕所里,因由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。校园里的斗殴都是如此,装得貌似一副义愤填膺,要拼个你死我活,可能就是因为在走廊里一个不小心被踩了脚。
跟他们相比,魏德的打架算是高端一点了。因为他总是会惹上校外的人,虽然他从不肯回答我他是怎么惹上的。在他的脑袋里,能跟成年人打架应该是很光荣的一件事吧!
我走过去,叫了他一声:“魏德,你又跟人打架了?”
魏德抬起头来,看了我一眼,笑了笑。我忽然看清了站在他身旁,低着头摆弄着头发的男生。
“韩复?”
韩复对我表现出相当的冷淡,和两个月前的那次相比,他的表情更加阴郁了。他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,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对我叫他名字的答复。然后便又低下头,继续整理着他的头发。
魏德看了我一眼,又看了他一眼,把手搭在韩复的肩膀上,疑惑道:“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?”
“有吗?”
他依旧穿着那天的白衬衫,袖子高高地卷起,白衬衫上缀满了污渍。
我禁不住笑道:“韩复,你是在泥里滚了一圈吗?”
韩复的脸忽然变了色,也不知我的话是哪儿惊怒了他,他忽然朝我冲了过来,用力按住了我的肩膀。我惊得不能动弹,魏德也似乎吃了一惊,隐约听见他在我耳边吼:“韩复,你干什么……”
那一瞬间我还真的以为他要打我。但他却用胳膊兜了过来,扳住我的身体,让我动不了,然后用力吻了我一口,吻在了唇上。真的很用力,用力到隔着两片唇的厚度我都能感觉得到他牙齿的力度。
由最初的害怕,转到羞耻,再转到惊怒,我脑子里只蹦出四个字来。
这人有病!
他的手臂真的很有力度,我丝毫挣脱不开,最后还是魏德将他拉开的。其他人都忙着起哄,但魏德应该是真的怒了。我跑开的时候,隐约瞥见望见魏德打了韩复一拳。
两年后,我和韩复正式交往,问起过这件事。
“你该不会那时候就对我有想法了吧?”
“没有!”
“那为什么……”
“看你不爽,就是想让你难堪!如果你是个男的,我早一拳打上去了……”
然而我到最后也没有问出来他为什么看我不爽。
总之那天的好兴致都被韩复毁了,本来还想把魏德约出来问一问他的事情的。但那次之后,韩复似乎也和魏德闹翻了。那时起我就没再跟韩复接触过,即便在走廊里遇见也是假装没有看见对方。他每次看见我都是一脸不爽的神色,我的脑子里更是已形成了{韩复===神经病}的固有观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