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1. 旅馆,租金
第二天晚饭后,他依言陪我去看房子,走了两户,依旧是群租房,八十年代的老楼,没有电梯。走廊尽是一股相似的霉味。他只陪我走着,没有提出任何建议,甚至未曾开口说话。只是浓密的眉毛持续地皱着。
我能明白他心中所想,便是他身上的穿着打扮都与这破旧的小区楼栋格格不入,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苟且营生是怎样的一种滋味。在他们这些人任性地挥洒着不羁的时候,我们却只要在这城市偏安一隅,好好地生存下来便已足够。摆在理想前的是温饱,我们活着,只要好好地活着便已足够,却被这城市的丛林法则不断欺凌着。
在他面前,我是明明白白的弱者。这让我觉得我与他之间好不容易拉近一些的距离,又蓦地远了。
他大概也是知晓一点,所以他什么话也没说,安安静静地陪我看了几日的房子。几日下来却全无收获,不是住的人太多,便是交通不方便,再者环境太差,甚至有热水器也没有的。还有的房子房东都找不见,房产证拿不出来。这个城市让人没有丝毫的安全感。
周六,没有去上班,也没有去找房子,就躺在床上,躺了一整日。没有窗子的房间,狭小闷塞,外面是白日,房间里却是一片黑暗——我没有开灯,孤独地享受着这片黑暗。
我差一点便忘记了,我喜欢黑暗,厌倦日光和白日。
在之前那个群租房的时候,我回去的晚,睡得早。身体陷在床垫里,意识半梦半醒的时候,白炽灯依旧明晃晃地射着,射在我的眼上。我只能把手臂遮在眼上,与它相抗衡。这个房间与它却是全然相反的。除非洗澡上厕所,我让它,也让自己,沉浸在永恒的黑暗中。
我甚至有些不想离开这里了。
现在是几点了呢?我并不知晓。
白天和黑夜在这里是没有区别的。睡睡醒醒,醒醒睡睡,已经重复了三个来回。仍旧是没有想要起身的欲望,肚子也丝毫不饿。
“也许还很早……”我这样想着,翻了个身,试图再次睡去,电话铃响了。
来电的人是姚木,他问我房子有没有起色,我说我还没有起床。电话那边遂传来微微惊讶的声音。
“已经下午五点了,你还没有吃饭吧?”
“没有!”
“起床,出来,到公司楼下,我请你吃饭。”
“好远啊……”
“那我去接你。”
我挂掉电话,不情愿地爬起床来,洗了个澡,换套衣服,走出旅店的大门,姚木已在那里等着了。
“真慢!”他再次皱起眉头道。
我揉了揉眼睛:“还没睡醒呢……”
“你就想在这儿住下去了?”
“……也不错。”
我望着他那粗粗的两条眉毛拧在一起,快要连城一条线,禁不住笑了。
铁板上的肉在油纸上发出“噗吱噗吱”的声响,我夹着筷子静静地望着它由粉红渐渐转为浅棕。再转成深棕的时候,伸过筷子,夹到眼前的盘子里。一抬头,姚木仍旧在看着手机,他似乎一点都不饿,都没怎么吃。只有我疯狂地动着筷子,焦急地等待着铁盘上的肉全部变色。
早知道这么慢就不说吃烤肉了——我心里默默地想着。
在床上躺了一整日,却无分毫饥饿感。被姚木催着赶到旅店外,肚子立刻长长地叫了一声。姚木问我想吃什么,我随口说道:“想吃肉……吃烤肉吧!”
这家烤肉店就在公交站附近,从前每次坐公交都能望见那灯火通明的店面。这家店生意不错,应当蛮好吃的——不知不觉在我心底埋下了这样的印象。所以当被姚木问起要吃什么的时候,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里。
看一眼时间,还不足六点,也难怪姚木不饿。
平日里在办公室谈话都是工作方面居多,这样坐在一起,反而没什么话好说了——一旦走出办公楼,姚木那滔滔不绝的演讲再不出现。前几日他陪我找房子时也是这样,一下子就变沉默似的,话只寥寥几句,惜字如金。
算起来,工作之外,我们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。生活层次不同,出身阅历都要相差许多,没有共同的话题。
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场景:我只顾着埋头吃,他只顾着低头看手机。
正当我把最后一块鸡胸肉夹到碗里,准备换鱿鱼上去的时候,他放下了手机,微微起身,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。似乎是香烟。
“你慢慢吃,我去抽支烟。”
“你抽烟?”
“是呀,没有发现吗?”姚木微微一笑,离开了座位。
确实没有发现。也许他烟瘾不大,抽得少,但我对这个气味很敏感,从前韩复哪怕是每天只抽一根,我也能从他身上嗅到那股味道。但姚木的身上,丝毫都没有。
肚子微微有些饱了,但剩下的都是鱿鱼了,应当能吃掉吧 !
我暂且放下筷子,望着对面空落落的座位。不知怎么的,脑子里一直浮现的是与韩复相识时吃的那顿牛肉面,他背靠着椅子,低着头吸烟的样子。这个场景在我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出现,用力摇头也晃不掉。不仅如此,我还不自觉的把手伸向手机,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韩复的名字。但还没有点进去,姚木便回来了。
“吃饱了?”
“这么快?”
我与他同时发出了声音,又同时笑了笑。
“还没饱!”
“抽根烟能有多慢……还要再点吗?”
“不要了,这里的这些就够了。”我拿起筷子指了指铁盘上已经发白的鱿鱼,顺便夹了一块儿到碗里,“你不吃吗?好像都被我吃了……”
“说了请你吃饭嘛!我不饿……你这也根本没想着给我留吧……”
趁他说话的空档我已经塞了几块鱿鱼进嘴里去了,听了他的话,我禁不住捂住嘴笑了笑。
“你一会儿还回公司吗?”我继续吃着,问他。
“不回去。我原本便是找你有事,顺便找你吃饭的。”
“找我?什么事?”
“你的房子还没找到吧!我朋友有一个小室户要出租,离这儿不远,上班应当很方便。就是面积小,才二十多平。”
“多钱?”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。
“你先看看再说。”
姚木最后夹了几块鱿鱼,然后熄了火,结完账,走出饭店,步行去我们要看的房子。
姚木走在前面,我跟在后面,走了十五分钟左右,拐进了一个很小的只有三栋楼的小区。
“这个小区里几乎都是小室户,有二十多平,三十多平,最大的户型还不到五十平,就是给那些买不起大房子又想住在市中心的人建的。”
楼很新,可能建起没几年。拐进了最内的一栋楼里,走进电梯,按下十一层。电梯显示,这栋楼共有十七层。
“我这个朋友倒也不是买不起大房子,事实上,单他名下的房子就有好几套了。他只是觉得这种户型很新奇,没有住过,想要尝试一下,所以买了下来。还在这儿装模作样地住了两个月,所以家具几乎是齐全的。”
到了十一楼,电梯左手边的房间似乎便是。
“不过这家伙其实很邋遢——应该说是非常邋遢。所以你要做好思想准备!”姚木边把钥匙插进去边说道。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,我立刻弯腰打了个喷嚏。
姚木摸到了墙壁上的灯,打开后,立刻能望见地面上那厚厚的一层灰。还有乱七八糟散落的文件,笔芯,卫生纸,带水的矿泉水瓶以及空的啤酒瓶,各种纸质的或是塑料的袋子,毛巾(抹布?),碎电灯泡……椅子也是倒的,这房间就像是有人在这里打了一场架一样。
“他什么时候搬走的?”
“一个星期以前。”
“那他在这儿住两个月的时间都没有打扫过房子吗?”
“应该是。”
我没有办法想象,人居然可以在这么凌乱的状态下生活。
“不止如此,他还偶尔会带女朋友过来……不过我终于能理解他女朋友为什么换得那么频繁了!”
即便如此这房间还是相当不错的,看得出来新装修没多久,家具都是九成新的,就是有点脏,四处都是灰,还有洒落的啤酒和果汁的痕迹——这些都是可以打扫干净的。我担心的只是价格。虽说面积狭小,但毕竟是新楼新装修,又是这个地理位置……
我问姚木,租金是多少。姚木正用手指戳着墙上的灰,眉头皱成一字型。听我这么问,便扭过头来看我。
“这家伙原本不想租的,倒不是他还想住进来,只是觉得麻烦,其他房子也大多闲置着的,他也不在乎这点钱!”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道,“所以在可接受的范围内,随便给点吧!”
我挠挠头,一紧张的时候就习惯性地挠头。
“随便给点……是多少……”
他抬起眼睛,想了想,问道:“你之前的房租是多少?”
“一千!”
“那就一千吧!或者再加点,一千二。”
姚木自顾自说着,竟然就这般拍板定下来了。我也没想太多,生怕他反悔似的,立刻交了订金,领了钥匙——这一周以来被撵出去找房子已经是我筋疲力尽,也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了。我问姚木合同怎么办,他说上班后再签。
当天晚上我回到宾馆,第二天来便退了房,将拉杆箱拖了过来。把被套床单扔到洗衣机里,然后清扫房间,折腾了一整日。
这个房间看上去真的只有二十多平,卧室连着厨房,一个小卫生间,没有厅。厨房只有一个煤气罩,我考虑过要不要做饭,仔细想想,没有时间。
傍晚当我差不多收拾干净的时候,忽然接到姚木的电话,说他十分钟后会到。我慌忙将堆积在门口的垃圾扔到了小区的垃圾桶里,回到一楼的时候恰巧碰到了姚木。
“不是说十分钟吗?”我皱眉道。
姚木瞥了我一眼:“我说的是十分钟之内。”
我们一起上了楼,开了门,姚木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才走进来了。
“终于打扫干净了!以前李越住在这儿的时候我来过一次,纠结好久才敢踏进来。”
李越应当便是那个房东——也就是姚木朋友的名字吧!我这么想着,姚木把手里拿着的纸递了过来。
“合同,签吧!”
“不是说上班再签吗?”
“原本我是约了那个小子今晚吃饭的,结果上午打电话告诉我下午要出门,来不了。结果我拿着合同跑到机场让他把字签了,然后我猜到你会把这儿打扫干净的,过来看一眼。”
我大概看一眼合同,跟一般的没什么两样,房租也确实是一千二。
“真的这个价格了吗?不变了吗?”我又确认一下,相比市场价,这确实便宜太多了。
“我不是说了么,这房子你不租它也是闲置了。一千二还是两千四在那家伙眼里都没两样。”
我取了只笔,在右下角签了字,交还给了姚木。
“谢谢你!”
这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,但他似乎并没有听到,把我递给他的合同卷成一团,便走到窗户前,坐在了阳台上,静静地望向窗外,那微橙微红又略带醉意的天,像喝过酒的小姑娘的脸。
他沉默起来,便给人一种难以亲近之感,和办公室里的他几乎是两个人。办公室里的时候,他的穿着言谈虽常让我察觉到出身阶层的差距,但远不如他这般静静地坐着背对着我的距离这般遥远。
这种尴尬的沉默,让我难以忍受,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……
于是我拿起抹布,将刚刚擦过的厨房又擦了一遍。
“你吃晚饭了吗?”
“还没!”
“一直都是我请你们吃完饭,偶尔也请我吃一次如何?”他回过头来,凝视着我。
“好呀,只要你不嫌弃的话!”
其实我早有此意,只是对着他,怎么也说不出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