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 本原,野猫,柏林墙
韩复曾不止一次地说,我像一只猫。总是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,又不知由哪个角落遁去。即使身处喧嚣的人群,也要匿身于偏寂的角落。喜欢黑暗,厌倦灯光和白日。
我反驳他说,对于白日我并不感到厌倦,我只是反感着灯光,反感着一切人造的光源,一切人造的光源都是虚伪的。一切虚伪着的,都是束缚的。白日也是束缚着的,它不得不依托于太阳方能存在。唯有黑暗才是纯净的,黑暗才是本原。
本原的就是自由的吗?
是的。
但这黑暗仍旧是依托与你的眼睛存在的,你是首先望见黑暗,才得知黑暗这个概念。若非人有眼睛,便无所谓黑暗与光明了。
你是想说,若无我的存在,世界便是混沌一体的吗?
不是。只是说,若无你,确切地说,是若无人类的存在,便不会有黑暗这个观念。而且太阳并非人造的,日光也不可能消失,讨论这个问题是毫无意义的。相反,你对黑暗的追求才是虚伪的。就像猫一样,猫就是一种虚伪的生物,总是徘徊在人群之外,却又难以真正脱离人群生活。那自以为是的清高孤傲,在外人看来,就像是爱闹别扭的小朋友一般。
就像我一样吗?
我斜着眼睨他,他方知说错话了。身子一倾,扭过头去,埋头于书本间了。
韩复的思想总是有些奇怪,倾向于经验主义,偶尔又有唯心主义的冲动,观点总是在变,基本上要取决于他手头的书是什么。我对哲学没有他那么高的兴趣爱好,对唯心唯物主义的理解仍旧停留在高中政治书上讲述的那些。
世界的本原究竟是什么,我没有兴趣,我只是想要这世界变得干净纯粹些,不再有那么多的人世束缚,勾心斗角。
我瞥了一眼韩复手中的书。很可惜,是高等数学。比我手中的专业笔译还要无趣。
每到临近期末,大学图书馆便由“钻研兴趣”转为了“临时抱佛脚”。就连韩复这等平日里自恃高雅的人也毫不例外。平日里弹琴写诗读哲学,一到期末则是教科书不离手,约会的场所也由咖啡厅电影院转至图书馆。这种抽入自由的心态让我自愧不如,也无怪我和他的学分绩呈了两个量级。即便是火烧屁股的时候,我也不愿强迫自己去生啃那些无聊的读物。
我把手中的本子向着桌子上轻轻一摔,拎起手提包就走了出去。
座位是韩复清晨起床排队帮我占的,本子也是他用来给我占位的工具。快下楼梯的时候,我回头望了一眼,见他把本子收了回去,立刻便被人抢占了。那一瞬间有些后悔于自己的任性,但很快被对学业的烦躁感湮灭了。我讨厌学习,很讨厌,非常讨厌。尤其是这种为了应付考试而学习。
为什么总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?为什么总要带着某种明确的目的性去做一件事情?为什么总是在追求着生活的意义?为什么总是要被茫然地束缚在所谓的 “意义” 二次字下,却在岁月的打磨下,慢慢失掉了最初的执着?
我从没有机会跟韩复讨论这些话题,我们之间的话题通常都是由他开启的,我只是被动地追逐着他那善动的思想,迷失在与他的讨论中。
校园里的野猫总是很多的,图书馆外的草坪上就有两只在相互追逐嬉戏。生活在学校里的猫是幸福的,无惧风晒雨淋,可以随意地躲进教学楼或是宿舍,不用担心饿肚子,总是有好心的学子备好干净的猫粮;同时又是不幸的,少了那份遗世独立的自尊感,由人养着,由人照料着。
也许韩复说的没错,猫就是一种虚伪的生物。然而人类何尝不是呢?
我对猫没有太大的亲切感,小时候家里只养过看门的狗。我倒是曾经在路上捡过一只不知家猫还是野猫,试图将她带回家。然而她不与我亲近,我抱着她的时候,经常被她抓伤。没过几日她便从我家中逃窜而去,我那时脑子里生出了猫竟然是这般向往自由的观念,不自觉地竟有些羡慕了。
算起来,我和韩复能够在一起,还要归功于一只野猫。
韩复与我是来自同一所高中,不同班级。最初的相识是通过我一个交往了不到两星期的男朋友介绍的。
说起那个交往过程也是有趣,不过是同一个班级的,约定端午节早起去爬山。我出门得晚了些,他打电话来接,被我母亲听到了,回家后便被她质问是不是有了男朋友。我对她的神经质小题大做反感至极,一气之下当真就和那个男孩子交往了。
从那时起我就过上了下课被他缠着,放学被他追着,夜里看书都被他的短信骚扰着的生活。
仿佛是闲暇时间都被他抢占去了,一点自由都不剩。而我对他又是没有多少暧昧情愫的,甚至可以说一点感觉都没有。
我提出了分手,他也没有任何迟疑,很快就转向另一个女孩子了。
刚同他分手那几日我很开心,仿佛是被囚禁许久之后重获自由,望着那被化工污染熏得昏昏沉沉的天都变成可爱的蓝色了。一个晴暖的夏日,清晨早起了些,散着步去上学,脑子里构思着闲暇时光的安排。
一只猫从路边的草丛里冲了出来,擦过我裸露的脚踝而去。我被这毛茸茸的小东西吓了一跳,她却跑到半路停了下来,就在距离我三尺的地方蹲下身子,回头望着我。那是一只白色掺黄的猫。
我对猫这种动物不太了解,望不出她的年岁来。但是从她披着乌灰打着结的毛来看,应是常年漂泊在外,饱经风霜。
她的目光是空灵而警惕着的。这不禁让我回想起小时候家中逃脱的那只小白猫,总是用敌意的眼神看着我,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尊者,无视着我的殷勤善意。
她停下来的时候,我也停了下来。
她盯着我看,我也盯着她看。
待我试图靠近之时,她又慢慢悠悠地走去了。
这座萧条的小城的边缘,寂寥荒芜,鲜有车辆行人通行。我看着这只斑驳的小猫慢慢悠悠地散步,竟对她起了一点兴趣。遂轻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,想看看她究竟会去到哪里。 那个时候的我,对于野猫的来处与归处都是充满着神秘的幻想着的。他们究竟是由哪里来?又要到哪里去?他们吃在哪里?睡在哪里?看似无忧无虑的生活,教人好生羡慕!
我跟随着她,越过了马路边的围栏,一头扎进了灌木丛中。这已经偏离了我上学的路线,我看了看手表,时间还早。小心翼翼地追随着她的身影,生怕一眼错过,她就会从我的视线中消匿了。
一个不留神,差一点被地皮钩住的树枝绊倒,抬头一望,已到了路的尽头。
灌木丛的尽头,却是一堵墙。那只猫从墙下的一个排水口钻了过去。两个巴掌大的排水口我自然是钻不过去的,也就此失了这只猫的身影。
令我感兴趣的却是这堵墙,差不多有两人高,仰起头只能望见墙的边缘和衔着碎云的蓝天。
墙的那边会有些什么呢?猫咪为什么要去到那一边呢?
我沿着墙角走了一走,没有看到墙的尽头,至少不在这片灌木丛里。
眼看时间已不早了,我不得不赶去上课。这堵墙的影子却在我脑子里荡漾了一整日,吹不散,撵不去。那灰青青的砖,坑洼不平的水泥,刻着或告白或骂人的话,墙角处阴沉秽浊的污迹,可能是有人小便过。这高高宽宽的一堵墙,虽身处僻壤林间,还是免不了要承载着人无聊的极端情感。无人的地方最好发泄,但是有没有人曾经想过,墙的那边,究竟是什么呢?
历史课堂上,我将教科书翻到了柏林墙倒塌的那一段。柏林墙倒塌了,倒塌之前,有无数的人想尽各种办法企图翻越过去,因为他们知道,墙的那边,是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。
他们真的知道吗?
在他们成功翻越过去之前,他们真的知道对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么?
很多人只为了见一眼,在爬越中摔倒了,跌了下来,跌在地上,滚在泥里,又站起来继续爬。在这爬起与跌下间,他们得到了什么,又失去了什么?他们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呢?仅仅是为了那边的世界吗?